逢旧

「他通过这种漠视其他人以换来其他人对他漠视的方式获得某种自由」

【靖苏靖】隔雾看花(完)

《隔雾看花》

靖苏/苏靖

 

事实上,萧景琰是不喜欢那样疏淡的眉眼的。

一派通雅模样,清减的身骨中有沁透了的岑寂,竟像极了开在九安山藏着秘密的山道旁的,一片散碎孤静的黄花。

可偏是这样形容孱弱的人却腹中饱是杀伐之策,苍白到不见血色的手指翻覆竹牌搅动天下风云变幻,捡起一块丢入火盆去,姿势优美得如同拈花,一张恬适无波的面容中简直可瞧出了禅机证悟来,谁能信弯起的唇角下筹谋的是如何假人之手血刃仇雠,但设想殷红颜色跌落如珠碎,他寡淡的笑便随血色多艳丽一分。

真讨厌啊。萧景琰想。

 

不仅是眉眼,连喉舌也一样讨厌。

分明人前可舌灿莲花,皇子朝臣皆应对自如,到了他身前怎又故作愚钝起来,是在欲言又止些什么?

“靖王殿下——”

至此堪堪止住,再不肯多说一句。

惯常的亲蔼和善到他眼中却不似旁人看来那般仁厚,同他人言谈时,那个人微微挑起的眼角好似一只伺机捕食的猎狐。

这缓慢得略有些蹒跚的步伐哪像是君子正身,他听见群臣间有人暗称那人当世留侯、再生荀令……不由冷笑出声。

将旷古贤良与一介诡士相较,不知先贤泉下有知,会否同他一般哂笑。

他将这些话说与列战英听,列战英道:“既是不世出的贤良君子,便不会计较这些吧。”

可萧景琰未听出那言下之意——

这都不过是你一人的厌憎呀。

 

都说江左梅郎麒麟才子,得之即得天下。可真是如同留侯荀令一般王佐之才的称誉。

得了江左梅郎的是谁?这不需萧景琰思量,左不过是太子或者誉王,那二人对他的殷勤满朝皆知,只是不知这长身玉立状似高洁无方的梅树,心中究竟属意何人呢。

可朝野之上却也有一二传闻,说这位苏先生看似与太子誉王亲厚,真正想要辅佐的人却是靖王。因为有目睹了梅长苏与靖王偶逢对谈的宫人说,这位苏先生看靖王的眼光,与看旁人是不一样的。

这传言荒谬到闻者尽作笑谈,到了萧景琰耳中,他想起了那人同他说话时的眉眼,总是微微颔着首不去看他,水天川陆都藏在眼睫下幽暗的阴影里。

那么宫人看到的,是怎样的眼光呢。

 

再逢是一日归府,远远瞧见靖王府的车辇那人停下,萧景琰听闻动静撩开车帘,看见那人下车时有一瞬的踉跄。他竟有些紧张。

梅长苏仍是颔首,双手交叠向他行礼,礼罢也依旧敛目低眉,道:“殿下若无他事,苏某先行告辞。”

“苏先生。”方要转身时萧景琰叫住了他。

仿似未曾料到一般,他抬首时容色有些无措,又有些惊惶。

萧景琰想,自己许是疯了。

否则就不会在盯紧他的眼睛时,竟窥出了不可宣之于口的感情来。

他有一汪水满当当盛在眼中,萧景琰看见了星河淌动,其中最亮的一颗是北辰,众星拱之,他能看见那颗星是谁。

列战英迟疑许久终于问他:“殿下,您当真不知道?苏先生对您……”

终究是未能说下去。萧景琰纤长的十指握了又松,最后只得故作镇定的一句:“我不知道,便是不想知道。”

 

而就连这感情也好是可厌。

看惯了诡士逐权追势似芦苇今东向明西倒,萧景琰不信眼前的人会有怎样不同。

这类人的喜欢有多轻薄他不想设想,只觉谋面都是烦扰,哦,听闻——听闻苏先生方才与誉王一会,萧景琰面上泛出冷笑,偏头问身侧恭立的列战英:“你说,苏先生他看誉王的时候,用的是怎样的眼光?”

素来耿介的青年这次却生出了坏心眼,顶着一张无表情的面孔,认真问道:“殿下这次是不知道,还是不想知道?”

“你——”

列战英又道:“殿下若想知道,自己去问罢。”

 

听到“我想选你”的时候,萧景琰抬了眼,正撞上一双灼灼的眼睛。

漫天星河又浮泛出来,是了,那瞳仁中最亮之处盛着的人总是他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拱之。

可这是梅长苏的眼睛,对着不同人便可有不同的变幻,麒麟才子为天下之计,骗过区区靖王,一个眼光就够了。

不不,他萧景琰可没那么轻易被欺骗——纵使当下承了这份情也要对梅长苏事事提防,毕竟,谁能知这智绝天下的苏先生算计的是别人,还是在演一出替他人算计自己的反间计呢?

“哈。”萧景琰笑,“苏先生假装喜欢一个人的模样,当真情真意切。”

深切到他差一些就相信了。

 

不论如何,思来想去未见什么坏处,多留颗心便好了。

可那人自结了契后,亲设了从苏宅直通靖王府内卧的密道,以铜铃传信,逾越之举再二再三,说不尽的奇怪。

萧景琰每日入睡前侧脸看向密道的方向,便要想起那人来,他定是正拖着单寒身骨瑟缩在灯前围衾夜读,背影脆弱得要教人不自觉吟出一句——改尽潘郎鬓发,消残荀令衣香……旧日风烟草树,而今总断人肠。

倒像曾见过他往时面貌一样。

总不会生来一副病骨吧?要有些好时候的。

睡眼朦胧间萧景琰想,真想看看那人尚可容光焕发时,是个什么模样。

 

他们经由密道会面,梅长苏的内室里火盆燃得极旺,二人穿上了薄一些的常服,对坐相谈时便多了些随意。

梅长苏把束着的发冠解下了,一头乌墨的长发在身后松松挽着。青色的长衫平添了不足为外人道的风流来,他看着萧景琰的眼光那样温柔,他真心发笑时的神情和放松时的动作像极了一位旧人,让向来心有芥蒂的靖王殿下差些全数除去了梗结。

可是,偏偏——

乌合世人,逃不脱一个贪婪。

先对旁人设下心防,又寄望能得对方倾心以待,若一朝不合所想,便生出了千万的怨憎来。

萧景琰斩断了密道间那串用以传信的铃铛。落地时有清澈激越的声响,仿若有什么碎掉了,他的心猛然一紧。

可铜铃是万分坚实的。

那仿若碎裂的声响,也不过是诱人恻隐的伪装罢了。

 

萧景琰心中有多少失望,纷纷乱乱缠着算不清明。

不是要奉他为主全心待他吗?既是智计过人,怎么能袖手看他人设计陷害他的母妃?又怎能凭人带走卫铮而作壁上观?

他怎么能?他怎么敢!

那个人踉跄着身子在他身后跪下。听到双膝碰地的声响萧景琰甚至惧于回过头来,那声响像一树乱梅刹那全数萎地,铺了一地落雪入泥。

他终于还是回过了头,梅长苏匐地艰难抬首看他,凄怆的神情生出了一种脆弱的美。

竟让他想上前去抱住他,双手覆在他瘦得不堪一握的腰身上,几多丈量,心中该会有隐隐的疼。

可他分明还在憎他,仆地拜下是那人应当,他靖王萧景琰贵为皇子,还担不得一介谋士身前一跪吗?

这样的理由足够说服自己了,他转身便去,梅长苏急促的呼吸声在身后渐渐隐去,萧景琰想,断不可再与他相见了。

 

却听闻他庭前立雪,列战英说,苏先生的面色更苍白了。

萧景琰握着杯盏的手又收紧了些,腕上一动,茶水便溅上了衣襟。

终是走了出去。将踏出们便瞧见气势汹汹朝他走来的蒙挚,梅长苏在他身后远远站着,狐裘围在面颊上,萧景琰想,怎会有人穿着这样臃肿的衣裳,又显得如此瘦弱呢。

乱雪堕地时他顺着落下的飞雪瞧见梅长苏纤细的手腕,指尖拢在一处,他便又擅自肖想起了那指尖的温度,是不是像冰雪一样凉?

梅长苏的嘴唇开开合合,他却似听不见似的,盘算着怎样说出最绝情的话来,断了一切关系,自此两不相干。

硬转过了身拂袖欲走,他听见那个人的声音,从来未有这样急切地叫他:“萧景琰!”

你有情有义,你怎么就没有脑子。

他简直要笑出了声,想讥诮一句,我萧某人自比不得你苏先生智计似鬼,那苏先生何不换个有脑子的人来辅佐,偏找我来做什么?

而看到那人发红的眼眶,什么又都吞入口中,出不得声。

温润如玉的苏先生筹谋生死心绪无澜,却叫他瞧见了这般模样。零落的,慌乱的,仿似要将整颗心剖开给他看,那血肉是不是对着他萧景琰的心口,除此再无旁事。

 

这才知是误解了那人,萧景琰看梅长苏又颔着首,唇角有细微开释的浅笑,他知那欣然是因他而起,于是心中更疼。

梅长苏想事时惯于搓着手指,这时又将指尖来回摩挲,萧景琰想,这疼许是因又想起旧人。

梅长苏与那旧人有十分的相像,又有十万分的不像,可就是那十分让他多作流连,萧景琰便告诉自己,是爱那旧人太深了。

是爱那旧人,不是梅长苏。

他看着他上扬的唇角,心又沉了下来。

 

好的是明了了那份真心,便不再有所猜疑。

与他相见时,梅长苏面上的笑比往时更多了些,那人目中仍是有星河淌动,他是那颗北辰,在他墨色的瞳仁里熠熠生光。

只是往日见到这光时他皆避之不及,如今却想多看两眼,久之干脆沉在这温柔里,那人不再颔首侧目,他们目光交接,闪闪灭灭间有道不明的情绪。

 

只是怕想起旧人。

与梅长苏相交后,林殊张扬的眉目出现在梦中的次数日渐少了。可每每思及,萧景琰的心便慌了起来,他怕将林殊忘了,他的心里怎能装下另外一个人呢。

那个人用最温和的眉眼殷殷望着他,那个人有一副太孱弱的身骨、手腕不堪一握,那个人……

心里满当当,都是那个人。

是从何时开始的,已记不清了。

 

听闻那人被悬镜司带走的消息时,萧景琰感到了利刃刺入胸膛的滋味。

那是天下最狠毒的牢狱,他甚至能想出那乌黑的墙与粗粝的铁索是何种模样,那人多么脆弱的皮肉,怎能受得了这般折磨。

情急之下便要前去硬闯悬镜司带人出来,任列战英奋力阻拦也无法,末了列战英说,苏先生肯孤身犯险必有万全之策,若你去了,苏先生这番苦,便白受了。

才终于肯罢休,只是在方寸之间来回踱步,想他此刻正在遭受什么呢?那铁索缠在腕上、严刑用在身上,定是刳骨剔肉的疼吧。

他不敢想下去,却又止不住想下去。

 

梅长苏当真是于世无二的策士,胸中有无人能匹的筹谋。

他被人搀扶着踏出了悬镜司,眉目中的杀伐戾气惊得四下生风。

回了宅邸便再撑不住,萧景琰前去探望,只得人相告,苏先生病了,无法见客。

隔日街头遇上了穆青,却被告知方从苏宅归来,萧景琰心中万般不是滋味,为何见得旁人,却独不见他?第日寻了由头带刑部吏部尚书去了苏宅,终于得见。

见那人气色大好才放了心,蔡荃与沈追如逢故友与梅长苏聊得火热,他便又不是滋味了起来。

“沈卿,你二人已坐了一下午了,又吃了晚饭,怎么还要聊啊?苏先生已经很劳累了,你们改日再来请教吧。”

那人却似兴致极好,只道机会难得,愿与二位大人长谈。可他打定了主意要赶二人走,便接着道:“中正定品取士,那是礼部的事,跟你有什么相干?”

闻此梅长苏“哧”一声笑了,他看向他,见他掩着口,笑得直要咳起来。

便又急着道,别笑了,你别笑了。

 

三月春猎,誉王谋反。

这时节满朝野都已明晰皇位将传与谁,太子遭黜,誉王失势,得圣上垂青赞誉的只有一个靖王萧景琰。

这当然归功于梅长苏的筹谋,不知此次誉王之反,是否也在他的料想之内。

他与梅长苏、蒙挚三人于帐内齐商兵法,论至紧要处,梅长苏随手抽出了他腰间的长剑……

他惊讶地看向他,又幻化出了林殊的脸。

不仅如此,那人还知九安山有一处秘密的山道,可那山道分明只有他与林殊二人才知晓,梅长苏又是从何得知?

哦——他必是要说,是霓凰郡主说与我听的。

这才想起,与苏先生亲厚的人,从不只他一个。

 

握兵符出山前,自要有所交代。

照料好父王母后,他们不能有事……苏先生,也不能有事。

擦身而过时余光瞥见了他上扬的唇角,萧景琰想,这个人,果真笑起来最是好看。

 

经此一役,皇位归谁已无猜测的必要,那人明显松了口气息,言谈时竟也有了玩笑。

比方说——“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,苏某养活府上人已是辛苦,再担不起殿下这碗饭了。”

萧景琰便低低笑起来,起身欲走时又被拉住了衣角,“饭就快要好了,今天是乌鸡汤,吉婶的手艺极好,委屈不了靖王殿下。”

 

即便是这样,萧景琰也清楚地知道,日子不可能这样轻快地过下去。

那人又病了,他坐于床侧握住他的手,梅长苏仍是不清醒,迷蒙间听到他嘶哑的呓语:“景琰,别怕……”

是他听错了?那便权当听错了吧,那个人向来叫他殿下,唯一叫了全名又是在那样的悲愤情急之下。

可错与对又有什么关系呢?萧景琰想,他怕。真的害怕。

 

那人病情反复,却也算是有所好转。

命运的齿轮转到这处,是当年那宗旧案沉冤昭雪的时候了。他终于倾尽心力等到了这天,他的小殊在天上看着他,一定会很开心吧。

可就在计划将行前有人急急来告,说苏先生被梁帝传入了宫里。

多时召他前去的圣旨传来,他未多作设想便朝皇宫去了,入殿时正见梅长苏垂袖而立,脊背挺直,描摹不出的风骨傲然。

接着夏江被带了上来。那逆臣说——他说,眼前这搅动风云的谋士梅长苏,便是当年与皇长子勾结谋逆,侥幸逃生的赤焰余孽——

小殊,他的小殊。

天玄地黄,混沌初开。

 

那人在第一次遇见他时,露出了多么悲切的神色。他看见了,却并不曾在意。

未能回过神来身体却不自觉前进,接下了梅长苏手中的毒酒。

然后轻微一侧,细流涓涓淌下,有清越的声响。

他望向那人的眼睛,又看到漫天星河灿亮,他想,为什么没有多爱他一些,再多爱他一些。

 

那场精彩的平反在无数个日夜的设想里该当轰轰烈烈,可真过了那日,心绪便沉了下来,好似一切都顺理成章,唯一脱出设想的,是他的小殊回来。

他早没了以往动如脱兔的脾性,脆弱得不可轻触,可他确然是萧景琰的小殊呀,皮相身骨变了再多,总有些东西,是永远不会变的。

思虑时搓手指不会变,顺手从萧景琰腰间抽出佩剑的习惯不会变,再有就是,披甲横槊的热望,永远不会变。

 

他还是披上了那身盔甲。

任凭旁人如何阻挠都无用,萧景琰看着他一件一件穿好盔甲,末了得意地张开双臂,似在问他,好看吗?

这个人曾是金陵城最明亮的少年。是他的林殊,也是他的梅长苏。

“好看。”他说。

他的青梅竹马,他爱的人。试拂铁衣如雪色,聊持宝剑动星文。

 

大宛骏马之上,梅长苏背朝着萧景琰,挥了挥手臂。

他会回来的吧。

只要他等,就会回来的吧。

 

END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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